亚修拄着下巴，心不在焉地望着桌面上的一块精致糕点，不时用食指轻轻压一下它松软而富有弹性的身体。
这里是他的房间，靠近南窗的位置摆着一张乳白色的圆桌，圆桌旁有四张椅子，坐着他、曼蒂、茉伊拉和小丽莎。
曼蒂正在给小丽莎读故事，亚修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这本该是他的工作，小丽莎是来这里找他的，但他只念了不到一页，曼蒂就以他感情不够充沛，抓不到字里行间的意境为由，理直气壮地抢走了故事书。
现在是午后，亚修除了下去吃早午两餐之外没出过房间。不是他不想出去，而是没有理由、没有心情出去。
今早他打开房间的门时，有一名巡查队员冷着脸守在门外。这个人亚修见过，但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他是从昨晚的什么时候开始盯着自己房间的白漆木门的。亚修没理他，吃过早餐后直接回了房间，中午再次推门而出时，门外换了个人。这人比较聪明比较懒，他搬了一张椅子过来，抱着胳膊看着开启的门。亚修第一眼看到这家伙时还以为是债主找上门了，虽然他没有债主。
或许还是去大厅的茶座比较好，那里很宽敞，监视的人和被监视的人能相处的更自然。
“……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曼蒂又读完了一篇故事，露出满足的笑容，仿佛她就是故事中的女主角，正品味着至高的幸福，亚修怀疑她选这本故事书的目的其实是自己想看。
“怎么样？有趣吗？”曼蒂充满期待地看着小丽莎。她比昨天又瘦了一些，原本就向内凹陷的脸颊看起来更加贫弱了，身上那件梅瑟琳为她亲手缝制的十一岁的衣服现在穿还有点大，各处都不太合身，衬的她小小的身体越发单薄，仿佛一阵风吹过就会随之消散。
照顾小丽莎是菲洛米娜给她的新任务，她从菲洛米娜的神色中感受到她的长官对这件事很重视，甚至到了让她放下副官的一切事务专心负责小丽莎的程度。
曼蒂并不知道菲洛米娜这么做的真正意图是给小丽莎干涸的心灵埋下新的、充满活力的种子，使她能够尽早脱离对亚修的依赖。不过目的是什么对曼蒂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她很同情这个可怜的女孩，她乐意为小丽莎做点什么。
事实上她也做了很多，白石公馆里华丽的戏剧，吟游诗人优美的诗歌故事，舞姬们轻盈飘逸的舞姿。所有能吸引小孩子注意力的东西她全部试了一遍，可这些东西只能走进小丽莎的眼里耳里，走不到心里。
“嗯。”小丽莎轻轻点头，勉强笑了一下。
曼蒂回以不自然的笑容，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和故事对于现在的小丽莎来说只是一串无意义的音调，同样走不进女孩的心。
这两天小丽莎睡在她的房间，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条被子。每到夜深人静时，她总能感觉到身旁的瘦小身体在微微颤抖，总能听到极力忍耐的微弱啜泣声。早上起床时，枕头和床单会湿掉一片。
自从父母下葬后，小丽莎从没在任何人面前哭过，她在强迫自己变得的坚强。曼蒂不忍心拆穿她，安慰的话语毫无意义，她只能靠自己走出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小丽莎的眼睛耳朵跟着动起来，减少她沉溺于悲伤中的时间。
曼蒂打起精神，翻着手中的故事书，她希望能找到一篇带有救赎色彩的故事。
“我来看你们啦！”
优莉卡充满活力的声音和她充满活力的肉体一起撞开了房门，把屋子里的四个人吓了一跳。
冈努人没有敲门的习惯，也从不看气氛。她对其他三人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冲到小丽莎身旁，大大咧咧地搂住女孩纤细的脖子，一边在小丽莎眼前晃着带来的蛋糕一边龇牙笑着问：“开不开心？”
“开心。”小丽莎呆然点头。
“开心就吃吧！”优莉卡笑得更清爽了，三下两下拆开外面的油纸，抽出猎刀对着蛋糕剁了几下，伸手拿起一块送到小丽莎嘴边：“来，张嘴。”
三个人谁也没有阻止她，白石公馆里的任何一样食物都比这块蛋糕美味，不过每次小丽莎都只是象征性地吃几口就停了。没有食欲不代表可以不吃东西，几人正为这事犯愁，优莉卡的到来简直是场及时雨。
没有人能拒绝冈努人的热情，小丽莎也不例外。她听话地张口，蛋糕立刻塞到了嘴里，嚼了没几下，另一块又递到了嘴边。有时候蛮横地行为比所有美好的话语加在一起更管用，优莉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点。
“优莉卡小姐，你昨晚没在公馆睡吗？”曼蒂怕小丽莎一下子吃太多反而难以消化，便趁优莉卡又拿起一块的时候把蛋糕挪到了一边。
“我昨晚回死胖子家收拾行李了，过几天我要离开瑟鲁。”优莉卡厌恶地咧着嘴说。芙劳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芙劳，尤其是打了小丽莎之后。
“那你的行李呢？”曼蒂好奇地问，她只看到一块蛋糕。
“没拿回来。”优莉卡拍掉手上的蛋糕残渣，气哼哼地说：“芙劳那个死贱人听说我杀了两个强盗，知道我最厉害，就不肯放我走了。说什么要雇佣我一辈子，还给我准备个大房间，擅自把我的行李搬过去了。我才不会原谅她呢，给我很多钱也不原谅。”
听到芙劳的名字，小丽莎的身体抖了一下。优莉卡拍拍她肩膀，豪迈地说：“别怕，姐姐给你报仇。”
“你没做什么吧？”亚修看着她挺着不怎么雄伟的胸脯，好像天塌下来都能扛住的模样，不由担心地问。
“还没做，瑟鲁没解除封锁，我干了坏事不就跑不掉了么。”优莉卡像看白痴一样的看了亚修一眼，冈努人不喜欢等待，有火就要发出来，这两天真把她憋得够呛。“对了亚修，你说我是划花她的脸好，还是砍掉几根手指好？要不干脆把她胸切……”
不等她的犯罪预告说完，亚修便用那块快玩烂了的糕点堵住了那张带着点野性却格外诱人的鲜艳小嘴。
“优莉卡小姐，伤害人是犯法的。”曼蒂表情严肃地警告。她身为巡查官有主持正义的责任，芙劳打人固然不对，但德拉蒙已经证实劳尔确实与强盗有关，是最直接的受害人。否则不用优莉卡动手，她都要去找芙劳的麻烦了。
这些话优莉卡显然没听进去，她黑亮的眼睛瞪得溜圆，眼睛子骨碌骨碌地乱转，两腮左捣右捣，一仰头，把糕点吞进了肚子。
曼蒂见她装傻不由鼓起了脸蛋，这位冈努少女不是听不懂话，而是懒得理解。
茉伊拉见外表和内心都不怎么成熟的副官似乎闹脾气了，便好心提醒说：“优利卡小姐，如果你成为犯罪者，我们也会抓你的。”
优莉卡把脸扭到一边，含含糊糊地嘟哝道：“反正你们迟早会走，费尔曼那头猪可抓不住我。”
这是难以辩驳的事实，要是优莉卡等巡查队走了再动手，瑟鲁还真没人能抓住她。当然，巡查队在也未必能抓住，不过凭公爵千金的身份地位，至少能拟出一张在王国各地行之有效的通缉令。这点别说费尔曼，就是莫里斯和内文加起来也做不到。
看着两名面色不愉的少女，优莉卡嘿嘿一笑：“小丽莎，我回去啦，晚上要好好吃饭啊。”
说着，伸手在小丽莎脸上掐了一下，然后便如一阵自由的风一般吹到了窗口，纵身一跃，潇洒地翻出了窗外。
这里是二楼啊！而且是白石公馆的二楼，足有普通民宅的三倍高。
曼蒂生气归生气，却不想看到她受伤，急忙起身向窗外望去，正好看到优莉卡仰头冲她挥手。
“明天见，小丽莎要是不吃饭，记得喂她吃蛋糕。”
怪物么……
曼蒂表情复杂地目送优莉卡活蹦乱跳地远去，心里既无奈又佩服。这名冈努少女不只思考方式令人惊奇，连身体能力都远远超出一般人的认知。
亚修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两边稍稍牵移，拿起故事书笑着向小丽莎比了比，随后夸张地学着曼蒂抑扬顿挫饱含感情的声调诵读出声。
下午的时候，曼蒂带着小丽莎出去散心了，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茉伊拉。
茉伊拉性格内向，今天又没带书来，就只是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每当亚修看过去的时候，她都会把尴尬地把脸挪到另一边。
亚修不禁暗暗摇头。菲洛米娜城府极深，一年不见，棱角平润了许多，简直就是个人精。她的副官和医务官就太欠火候了，一个没心机，看表情就知道在想什么；一个有心机，可惜脸皮薄，做事太僵硬太怯懦，即使在她眼皮底下搞小动作她都不好意思看。
不过总比外面那个债主好，茉伊拉起码算是个美人，看起来赏心悦目。要是菲洛米娜派个男人来贴身监视，他真要忍不住骂娘了。
天黑透之后，菲洛米娜才回来。
她看起来很累，精致的脸蛋白得有些不自然，眉头像是被什么粘住了一样，紧紧地拥着眉心。
亚修天黑之前就来了餐厅，这时看到公爵千金回来，抬手打了个招呼。
菲洛米娜轻轻点下头，坐到了亚修对面，随口问：“今天过得还好吗？”
其实她没有聊天的心情，因为她真得很累，很烦，而且很急。
昨晚审问完德拉蒙神父之后，她又分别审问了五位修士，结果这五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白白浪费时间。要说有什么收获，就是格莱特昨晚真的如她预料般的睡得很香很甜，直到今天中午才醒过来。
快迎来黎明时，菲洛米娜才回到白石公馆，草草休息了一会，又起来指挥士兵搜索了一整天。然而所有能想到的可疑地点都搜了一遍，仍旧一无所得。
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没有捷径可走，未来几天只能逐寸逐寸地搜索加盘查。这是件繁琐的闹心活，想想就觉得头痛。
“好极了，茉伊拉小姐的侧脸很美，我都要看入迷了。”
亚修没心没肺地夸赞让临座的医务官脸颊发烧。
“那就好。”菲洛米娜切了片牛肉，却没心情吃。“既然那么喜欢看她，就让她再陪你几天吧。”
“好啊。”亚修用叉子托起一块裹着蔬菜和肉丝的金黄色薄面卷，贴心地放到面红耳赤的茉伊拉面前的餐盘里。
菲洛米娜看他一眼，摇了摇头，默默拿起餐刀。
亚修笑嘻嘻地看着公爵千金用餐的模样。餐桌上摆满了各种美食，她偏偏只跟眼前烤得酥软的牛排较真，一双白皙修长的巧手像是永远不会改变轨迹的精密器械，一刀一刀的将牛排切成匀称的小片，然后就那样摆着，动都不动。
亚修看出她很疲惫，而且心情糟糕，但现在还不能让她休息。
“菲洛米娜。”
“怎么了？”公爵千金应声之前先叹了口气，她实在没心情跟亚修在无意义的事上纠缠。
“你吃点东西我就告诉你强盗在哪。”
亚修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菲洛米娜的手中的餐刀忽然停住了。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亚修那张虽然缺乏真诚却并不惹人反感的笑脸，心里一紧。
他没有告诉自己强盗所在的理由，剩下的四名强盗是能否顺利结案的关键，以亚修的性格怎么会亲手把破绽送到自己手上？除非破绽不再是破绽。
“好。”
菲洛米娜的脸色渐渐变冷，用餐叉戳起一片牛肉送到口中。亚修不会开玩笑，他只会骗人，而且只在最好的时机用最好的谎言骗最需要被骗的人。骗自己吃东西对他没有好处，他不会这么贴心。
这是一次挑战，不管亚修出于什么理由，她都只能接受。
菲洛米娜一片接一片地把牛肉送到口中，眼睛却一直盯着亚修的脸。亚修也在看着她，尽管她吃得很快，很粗略，却不可思议的优雅如故。
一众巡查队员面容古怪地看着他们的长官，谁也想不到，高傲的公爵千金居然会选择妥协，心里既惊异又愤怒。再看向亚修时，目光锋利如刀，仿佛要把他千刀万剐一样。
“说吧。”
对餐桌上紧张的气氛视而不见，菲洛米娜淡然地用餐巾布擦擦嘴角。
亚修满意地笑笑，公爵千金确实学会忍耐了。
“还记得你的屁……裤子上沾上灰尘的事吗？”
菲洛米娜脸色又冷了三分，这件事她永远不想再提。如果亚修真的在开她玩笑，她不介意再决斗一次。
“我的脸也沾上了灰尘，对吧？”亚修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当时菲洛米娜说他脸上有灰时，还以为她是找借口报复自己拍了她屁股的事，差点转身就跑。“昨天从公馆出来时，我的手很干净，一直到教堂为止，没碰过任何东西。后遵从圣普纳德的召唤去摸了摸神的屁股，手好像就脏了，你的……裤子也脏了，然后我的脸跟着脏了。”
菲洛米娜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
清洁的外在象征洁净的心灵。
德拉蒙神父的话忽然冲出记忆。
“凯恩，莫特里。”菲洛米娜美目连闪，疲态一扫而空。“你们两个去找格莱特，让他立刻联络所有能联络到的士兵，带上所有武器装备，包括弓箭弩箭，火把和煤油碎布，四刻钟之内到城东集合。我去之前列队站好，不准随意走动。”
“是。”两名巡查队员虽然没想通，但不妨碍他们执行命令，放下餐叉上吃到一半的食物，小跑着出了餐厅。
“马洛普，修士们在哪？”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巡查队员站了起来，回答说：“遵照您的命令，今天上午放他们回去了。”
菲洛米娜面色微沉，这是个小失误，但不是错误。
“你去教堂把修士们带到公馆来，就说我有事问他们。记住，五个人一个都不能少。”
“是。”
看着马洛普领命而去，剩下的几名巡查队员坐不住了，频频向曼蒂递眼色。他们还没搞懂长官要做什么，等下行动的时候恐怕难以应对，但又不好意思问，这样会显得自己很无能。
“菲洛米娜，我们该做什么？”曼蒂无奈，她不是第一次充当这种角色了，感觉自己就像一座桥，桥上走的不是人，是压力。
“什么也不做。等着。”
菲洛米娜淡淡地回答。她的目光落到吃得正香的亚修脸上，问：“你是什么时候想到的？”
“刚刚。”亚修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之后，露出个爽朗的笑容。“是不是很巧合，很感动？”
菲洛米娜抿抿嘴，是很巧合，不过她并不感动，反而很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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